這群讀書人，親身體驗之后，方才深知這農(nóng)耕之苦。

    王守仁看著眾人群情激憤的樣子，卻是平靜地道：“農(nóng)人之苦，今日我等在此，也只是窺見一二而已，吾等不過在此耕作了半日，便已叫苦連天，而農(nóng)人耕作，春日播種、插苗，夏日引水灌溉，秋日收割，到了冬日，又要應(yīng)對官府的徭役，全年無休，可見他們何其辛勞。”

    說罷，王守仁笑了笑，才又接著道：“平日我們總是在說，農(nóng)乃國本，這既是國家的根本，自是人人重視，可古往今來，如此多的讀書人重視農(nóng)耕，又有幾人肯俯身嘗試這耕作的艱辛？不知其艱辛，卻奢言農(nóng)事，那么，怎么能實現(xiàn)圣人口中所言的‘仁政’呢？”

    眾人默然無語了，這罵的，已不再是寫勸農(nóng)書的人，而是連他們都一道罵了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出奇的，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王守仁的話，連那些預(yù)備來抨擊王守仁的讀書人，此刻也也選擇了沉默。

    王守仁又道：“趁著這個間隙，我就再來說一說同理吧，所謂同理，其實極簡單，你看方才的勸農(nóng)書，寫下此文章的人，學(xué)問做的不好嗎？書……讀的不好嗎？又或者是，不夠聰明嗎？”

    眾人搖頭，連朱厚照都跟著搖頭。

    如此美妙的文章，而且還被朝廷欽定為范本，那么，寫下此文章的人，至少是個翰林，這天底下，誰敢說翰林學(xué)問做的不好，不夠聰明？

    “可為何你們對此文章不屑于顧呢？其實……問題顯而易見，就是因為寫下此文之人，缺乏同理之心，他根本無從知道農(nóng)人的艱辛，不知什么叫開墾，如何播種，不知如何收割，所以他對耕作，只有一個美好的想象而已?！?br/>
    “讀書人有美好的想象，這不是壞事，歷來詩詞歌賦，傳唱千年，哪一篇不是動人心弦呢？只是……想憑此想象，而要去實現(xiàn)圣人的仁政，這就糟了，輕則只是鬧出一個笑話，往大里說，這會誤國害民的，結(jié)果……仁政變成了苛政，好心，卻辦成了壞事?！?br/>
    “自我大明以來，無數(shù)的賢臣能臣，哪一個不是聰明絕頂，可你們認(rèn)為，這百年來，可有圣人所謂的大治之世的景象嗎？”

    眾人又搖頭，朱厚照也跟著搖頭。

    道理是淺而易見的！雖然大家可以說，當(dāng)今是太平天下，可若說大治之事，最多也只是說說而已，這等事，不能當(dāng)真，大家心如明鏡。

    王守仁笑著道：“可百年來，不，即便不從大明而始，唐宋時，也不曾有過大治，至多也不過是天下太平了百來年罷了。那么，問題出在哪里？出在廟堂，也出在朝野，出在你我的身上，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，蒙受國恩，可你我這等讀書人，雖自詡聰明，自詡學(xué)問精深，卻都沒有同理之心。治國平天下，何其難也，豈是只憑做學(xué)問，就可以輕易做到的，倘若只需讀書，就可以治國平天下，那么孔孟之時，天下早已大治了?！?br/>
    眾人又是沉默了。

    這一次，似乎是在慢慢的消化著王守仁的話。

    王守仁的話很樸實，沒有太多的之乎者也，猶如他現(xiàn)在的形象一般，身上滿是泥垢，長袖也早已卷了起來，全無讀書人的斯文。

    站在不遠(yuǎn)處的劉健，亦是開始若有所思起來。

    無論他心里認(rèn)同不認(rèn)同，聽著大家叫罵那可笑的勸農(nóng)書，現(xiàn)在是讓他一丁點脾氣都沒有了。

    這令他老臉微紅，可他察覺，即便他想為勸農(nóng)書，或是程朱理學(xué)反駁幾句，卻也難以找到什么借口。

    ……